偶遇凰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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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遇凰女
宮啞後來再也沒來過，不過木桐也不是十分在意。
宮啞的笛子裂了之後，宮婆婆幫她尋了一支更好的，但宮啞卻一直留著以前的那支老笛子，將它安置在枕邊。
宮啞個性坦蕩果敢，頗有宮婆婆年輕時的風采，宮婆婆便日日帶著她學習料理各項事務，每每忙得不可開交。即使忙，宮啞還是會偶爾回去瞧木桐的，一是宮婆婆惦記，二是自己也掛念著。
只是雖去了，卻從來不曾照面。
即使宮啞想上前問候幾句，但看到木桐周身縈繞著的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，自己實在不知道要擺出什麽表情面對，也就作罷了。總是遠遠見木桐基本無大礙，便折返了，因此在木桐看來，便是“宮啞後來再也沒有來過。”
轉眼已是第二年秋天，木桐終於感受到了人這副軀體所攜帶的另外一種力量。他雖然依舊整日懨懨的，畢竟有些道理還未想清楚，但也不願太深究了，且心底的痛楚一日日不再那麽強烈，這便是“遺忘”的力量。
只是他的身體卻漸漸被自己的迷糊度日拖垮了不少。
他有時站在河邊，一站就是一整天，下雨也懶得動一動，有時候睡了一個白天，晚上走到外面，發現沒有陽光。他不束發，也不換衣服，臟了就穿著衣服去小河裏泡半日，還常常犯兒時的毛病，生出些連著葉子的頭發來，看起來十分滑稽，但若在屋子裏呆悶了好幾日不見日光，葉子便蔫黃了自己脫落掉。
整個人實在是又蕭索，又狼狽。
這一日，秋高氣爽，空氣中山果味兒香甜。木桐突然生出些興致來，帶了一套幹凈的黑色圓領袍，去溪邊沐浴換上，將原先的破舊衣褲鞋子統統拋了。
秋陽慘淡，溪水又冷，木桐還是哆嗦著著了涼，剛換好衣服就坐在溪邊咳了好一會，但依然覺得身上心裏皆松快許多。
回到屋裏笨手笨腳地束發，隔了一年多，竟忘了，怎麽也束不好，不知這笛子許久未吹，是否也會忘了？想到這裏又有些黯然。木桐趕緊打住不想，只將一些亂發攏到腦後隨意綁住，打開已蒙了薄塵的深色木匣子，取出笛子來，想了想，又將玉佩取出，綁在腰帶上。
木桐想去後山，看看兩位爹爹了。
去桃林前需路過幾棵古老的銀杏樹，這幾棵樹的年歲都不知比木桐大了多少，但長勢蓬勃，絲毫不顯得老態龍鐘。樹冠極大，只幾棵便如同撐起一小片樹林一般，一到秋天，葉子金黃，小巧的葉片隨風招搖，十分好看。
宮啞從前總說銀杏的葉子是最俏皮可愛的了，果子也香。
後來百味坊東廚的老媽媽不知怎麽聽說了這邊可得上好的銀杏果，每到秋天便囑咐宮啞帶些回來，宮啞就拉著木桐去撿了好些帶回去給老媽媽。百味坊的山上便有幾日總是飄著白果甜湯的味道。木桐雖聞著香，但卻不是特別感興趣，宮啞倒是一日能吃□□碗。
想到這裏，木桐笑出聲來。
今年地上的銀杏果好似比往年少了許多，葉子倒是一樣金黃，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層，踩上去軟軟的，沒有聲音，也不會留下腳印。
桃林已經變了一番模樣，落花融進了泥土裏，地面上倒是散落著許多被風帶過來的銀杏葉，桃樹上結出三三兩兩的野桃來。木桐還是一眼認出那棵生得頗怪異的桃樹，爹爹就葬在它旁邊，那樹旁的草，長得又高又密。
木桐向著這堆草磕了三個頭喚一聲爹爹，又磕了三個頭喚一聲美人爹爹，然後起身盤腿坐下，將笛子橫在嘴邊。
一股生疏的感覺湧上心頭，木桐頓了頓，還是吹出了聲音，漸漸地，笛聲如同水流一般自然地流淌出來。
原來有些東西，實在是不容易就這樣忘掉的。
一曲畢，木桐咂咂嘴，十分清冽……舌頭淡淡地發硬……好像還有一絲極淡極淡的怡人的味道裹挾其中。
好久沒有嘗到了，木桐很珍惜地細細品著。
正小心尋著這一絲味道，突然有歌聲響起，自銀杏林方向傳來，十分清越悠揚，雖聽不清在唱什麽，但木桐感覺自己的味蕾和神經一起震顫起來。
甚美！甚美！
木桐有些驚異地緩緩起身，向銀杏樹方向小跑去，想去瞧歌聲的源頭。歌聲未止，突然一大團金色的銀杏葉翻滾著隨風飄落。
可是此刻無風啊……木桐覺得有些詭異，放緩了腳步，最終立在原地。
那一大團金色的不明物體撲棱著落在地上，歌聲突然就停了，好像還有什麽灑了一地。木桐遠遠望去，居然是一只大鳥。還從來沒有見過生成這樣的鳥……是它唱的歌？
木桐十分好奇，瞪大了眼睛繼續往那邊走去，走近了，看得也更清楚些。
這鳥並非是純金色的，它頭頂生著數根長長的紅毛，還有眼睛周圍、翅膀前端和長長的尾羽端部也都是如火焰一般的橙紅色。它正撲棱著翅膀將地上剛剛灑了的什麽東西聚到一處，木桐瞇眼看去，原是一地的銀杏果子。
木桐將笛子橫在嘴邊，又吹起剛剛的曲子，沒想到居然真的吸引了那大鳥的註意。它將頭擡起，歪著腦袋聽了一會，便張開尖尖的嘴唱和起來，歌聲無憂無慮，清新動聽。
木桐無比激動，不知不覺吹得越來越快，那歌聲便也更加歡快，木桐舌尖那美好的味道愈發濃烈，快要從他的嘴裏溢出了……
這味道一直持續了好久，直到一曲終結，才緩緩變弱，變淡，直到消失。
木桐無聲地笑起來，好久沒有笑得這麽開懷了。他慢慢向前靠近，生怕驚動這不知來自何處的美麗生靈。那鳥兒已經昂頭一邊蹦跳一邊撲騰起翅膀來。因它的翎羽華麗，通身的氣派便顯得十分尊貴。
木桐現在離它只有二十幾步遠，中間還隔著幾棵桃樹，但他實在不敢再往前走了。
誰知這鳥兒扇著巨大的翅膀，突然將自己包裹住，搖身一變，竟變作一個身材嬌小微胖，臉盤圓圓的姑娘來。
這姑娘眼神清澈，五官精致，傻傻甜甜地咧嘴笑起來，露出一顆小虎牙。她的眼睛笑成了兩個月牙兒，披散著頭發，頭發竟是玄色。她著一身杏色襖裙，繡著樸素的花樣，襯得她膚色愈發白起來，瞧著十分俏皮可愛。
木桐看傻了……這……這妖孽，居然這麽輕易就變做人了？想想自己挨的那一道天雷，木桐有些淩亂……
姑娘蹦跳著靠近木桐，眨巴著眼睛問：“你剛奏的曲子，是《小放牛》嗎？”
木桐正發著楞，待反應過來，正要回答，那姑娘卻被桃樹上的野桃吸引住，轉身跑去摘桃吃了。
她用手隨意搓了搓桃子上的毛就開始啃起來，一口氣啃了好幾個，木桐哭笑不得，卻又覺得她自在率真，只好放大聲音回答著“是”，想拉回她的註意力。
“這可是我頂喜歡的……”姑娘吃著桃子，不小心把頭發吃到嘴裏，便將啃了半邊的小野桃扔了，折了個桃枝，理了理頭發盤起來，又像小孩子似的拍拍手上的灰，突然想起了什麽，居然露出羞澀的表情，“你能幫我個忙嗎？”
等木桐點點頭答應了，姑娘才繼續眨巴著眼睛說：“借用一下你的衣擺，我的果子……我不太方便拿許多……”
姑娘說著，指指那邊灑了一地的銀杏果子。
木桐跟著姑娘走過去，將衣擺撐起，看著她一把一把抓著放上來。
終於拾得差不多了，她擡起頭看著木桐笑笑。木桐掂了掂，還挺沈的，突然就想起從前撿白果的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，十分懷念，想著這姑娘也是要帶著這果子回去去了果皮制甜湯罷。
誰知，姑娘彎腰拾起地上的最後幾個銀杏果，連皮帶核囫圇送到嘴裏嚼起來，木桐再次淩亂了……
對啊……她畢竟……是鳥啊……
“你住在哪邊？”木桐想著她拿不了，不如送一送罷。
“樹上啊。”她一邊大嚼著銀杏果一邊仰頭看著木桐回答，表情十分理所當然。
木桐實在不知道要作何反應，只能反問道：“那……現在去哪邊？”
“我先跟著你罷。”
“你跟著我做什麽……”
“你一會兒有什麽要緊事嗎？”
“我……我一會確實沒什麽事……”木桐素來是個憨厚的性子，總是有什麽答什麽，沒說幾句話就已經被她繞進去。
“既然這樣，我便先跟著你吧。”姑娘吃完了手上的，又在木桐兜著的那堆裏抓了一把，然後一個個送到嘴裏嚼著。
木桐覺得這姑娘說話好生奇怪，繞來繞去還是沒有回答到點子上。不過他本就好性，於是便哭笑不得地兜著一堆銀杏果領著她走上回小木屋的路。
山間秋色甚美，以前總是和宮啞在林子裏瘋跑玩耍，山前山後都跑熟了。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靜下來仔細觀賞，原來從前竟忽略了許多美景。即使是同一處的景色也是一直在變化著的，一年四季的變化，還有每年的同一個季節也都是不一樣的。
木桐邊走邊瞧，入了神，沒註意到衣兜漸漸輕起來。而一旁的姑娘也不說話，只顧著吃，離小木屋還有好一段路呢，方才沈甸甸的一堆竟全都吃完了。
姑娘看木桐還牽著衣角出神地欣賞著秋景，忍不住笑出聲來，說道：“你還真是容易認真起來啊。”
木桐這才註意到自己正認真地兜著一團空氣，便趕緊松了手，尷尬地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浮灰，他沒有惱，只是有些羞澀地對著姑娘笑了笑。
木桐尷尬的樣子引得姑娘也笑出聲來，她猶豫了一會，還是忍不住逗他說：“小娃娃，我可是老早就認識你了。”
她原以為木桐會因為被一個模樣年輕的姑娘叫做“小娃娃”而氣憤起來，不想他並沒有，只是呆楞著迷糊了一會，便停下腳步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一樣，一臉認真恭敬地問道：“方才失敬了，不知前輩如何稱呼？”
她大笑起來，覺得他實在憨直，回道：“我是凰女。”
說完瞪著眼睛瞧木桐，看他沒什麽太大反應，於是又拿腔捏調地繼續說：“吾頗愛音律，故而一直棲在‘百味坊’附近,常見你幼時和那小女娃一起練笛子。”
說這些時，凰女臉上露出一副倚老賣老的神色，但這神態在她臉上顯得十分別扭。她見木桐露出驚訝的表情，終究沒憋住，又恢覆了一臉孩子氣，輕快地說：
“‘百味坊’有鳥雀和我說向東有一座荒山，十分隱蔽，長了好大一片梨樹林子，那裏結出的梨子甚甜美，且又無人煙，只一個好脾氣的半仙隱居在那裏，因此我便急慌慌去討梨子吃了，沒想到來去一趟回來你都長這麽大了。”
木桐聽她說了這許多，依然不知要如何稱呼她，不過猜測面前這位或許是從前聽說過的神人仙子，難道要稱呼“大神”？
木桐呆在那裏為難。
凰女並沒有註意到木桐的為難，自顧自繼續說起來：“你是叫‘同書’吧，我聽那小女娃一直叫你‘同書’的。”
“晚輩……姓木……名桐。”
“哦，好吧。”凰女隨意記下，又自顧自說起來，“你可不許這麽拘謹，英招和我說，人間和天界不一樣，是按照長相分年齡的，你看起來和我年歲相仿，那便是同歲了。”
她見木桐有些疑惑，又滴溜溜轉著眼睛補充道，“英招是我在天界最好的朋友，他常常來人間找一些珍奇植物，還常常給我帶一些人間的珍饈美味呢，不過後來倒引得我自己來人間尋了。”
凰女的話驗證了木桐對她身份的猜測，也勾起了他的疑惑和好奇，便忍不住多問一句：“那天宮是怎麽分稱呼的？”
凰女又爛漫地笑起來：“我也不知道，我向來記不住這些規規矩矩的東西，不過除了我的好朋友英招，天宮裏就是須發雪白的老人，都總要稱呼我凰女姥姥的。”
見木桐一臉驚訝，凰女立刻補上一句：“我可不喜歡被叫做姥姥。”
一想到天宮裏那些人對她恭恭敬敬的樣子，話都不能好好說上幾句，凰女就覺得憋悶得緊。
其實凰女雖是與天地同歲的靈獸，但每五百年便得經歷一次涅槃，如此就將之前的事忘得一幹二凈，所以每一次在天界涅槃醒來，從她的視角看來，算一算時間，自己在天家也不過是個修為不足，略通術法的小仙。
她的性格也天生同小孩子一般爛漫不拘束，但卻被生生套上了個老態龍鐘的身份，這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。因著她尊貴的身份，無人敢與她多言語，於是便也無人敢和她細說這五百年必遭一次的劫難。
英招是天宮花果園的看管，她常愛跑去找英招討果子吃，一來二去便和英招熟悉起來，時間久了，也終於有了英招這個無話不談的好友。英招是個重情義的性子，卻正因為心疼凰女的天真無憂，也將涅槃的事壓下不談。
凰女每每涅槃之後，什麽都忘了，愛吃什麽卻源自本性，一點都沒忘。於是再去花果園，再遇到英招……幾萬年過去了，世間滄海桑田，凰女也不知多少次忘了自己是誰，但卻得了如此一個老友。
已不知是過了幾個五百年，在向英招倒了無數次苦水，說天宮如何如何無聊後，英招終於提出她其實可以去人間看看。
人間四時之景不同，樂亦無窮。但人間也很危險，需得隱瞞身份，好好守人間的規矩。
凰女期盼許久後的某天，英招早早做完花果園的差事，借著去人間尋珍奇植物的由頭，帶著凰女一同前往人間。
因職務的緣故，英招時不時會來人間收集琪花瑤草，因此對人間還是頗為了解的。初到時，英招苦口婆心和凰女說了許多相關的禮儀習俗，她只有一搭沒一搭地記著，卻也做得不錯。
凰女實在喜愛人間熱鬧，吵嚷著要長長久久地在人間生活下來。英招打心底希望凰女能開心，便表現得十分支持，囑咐了幾句後便獨自回天界了。可英招明面上已經回了天界，暗地裏卻一直幫凰女計算著時間，也留心著她的動向。
轉眼幾百年過去了，人間的美食、音律、趣事依然讓凰女愛都愛不過來。她遵照英招所說，雖喜愛在林密人稀處現出真身，同鳥雀嬉鬧棲居在一處，但往往只以人形示人，更是絕不輕易提起自己的身份。
但看著這個小時候便時時被那個小女娃欺負，如今雖已長大但依舊憨厚的少年，凰女並不覺得需要有什麽戒心。
更何況，能吹出這樣好笛聲的人，哪裏需要以戒心相對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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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啞後來再也沒來過，不過木桐也不是十分在意。
宮啞的笛子裂了之後，宮婆婆幫她尋了一支更好的，但宮啞卻一直留著以前的那支老笛子，將它安置在枕邊。
宮啞個性坦蕩果敢，頗有宮婆婆年輕時的風采，宮婆婆便日日帶著她學習料理各項事務，每每忙得不可開交。即使忙，宮啞還是會偶爾回去瞧木桐的，一是宮婆婆惦記，二是自己也掛念著。
只是雖去了，卻從來不曾照面。
即使宮啞想上前問候幾句，但看到木桐周身縈繞著的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，自己實在不知道要擺出什麽表情面對，也就作罷了。總是遠遠見木桐基本無大礙，便折返了，因此在木桐看來，便是“宮啞後來再也沒有來過。”
轉眼已是第二年秋天，木桐終於感受到了人這副軀體所攜帶的另外一種力量。他雖然依舊整日懨懨的，畢竟有些道理還未想清楚，但也不願太深究了，且心底的痛楚一日日不再那麽強烈，這便是“遺忘”的力量。
只是他的身體卻漸漸被自己的迷糊度日拖垮了不少。
他有時站在河邊，一站就是一整天，下雨也懶得動一動，有時候睡了一個白天，晚上走到外面，發現沒有陽光。他不束發，也不換衣服，臟了就穿著衣服去小河裏泡半日，還常常犯兒時的毛病，生出些連著葉子的頭發來，看起來十分滑稽，但若在屋子裏呆悶了好幾日不見日光，葉子便蔫黃了自己脫落掉。
整個人實在是又蕭索，又狼狽。
這一日，秋高氣爽，空氣中山果味兒香甜。木桐突然生出些興致來，帶了一套幹凈的黑色圓領袍，去溪邊沐浴換上，將原先的破舊衣褲鞋子統統拋了。
秋陽慘淡，溪水又冷，木桐還是哆嗦著著了涼，剛換好衣服就坐在溪邊咳了好一會，但依然覺得身上心裏皆松快許多。
回到屋裏笨手笨腳地束發，隔了一年多，竟忘了，怎麽也束不好，不知這笛子許久未吹，是否也會忘了？想到這裏又有些黯然。木桐趕緊打住不想，只將一些亂發攏到腦後隨意綁住，打開已蒙了薄塵的深色木匣子，取出笛子來，想了想，又將玉佩取出，綁在腰帶上。
木桐想去後山，看看兩位爹爹了。
去桃林前需路過幾棵古老的銀杏樹，這幾棵樹的年歲都不知比木桐大了多少，但長勢蓬勃，絲毫不顯得老態龍鐘。樹冠極大，只幾棵便如同撐起一小片樹林一般，一到秋天，葉子金黃，小巧的葉片隨風招搖，十分好看。
宮啞從前總說銀杏的葉子是最俏皮可愛的了，果子也香。
後來百味坊東廚的老媽媽不知怎麽聽說了這邊可得上好的銀杏果，每到秋天便囑咐宮啞帶些回來，宮啞就拉著木桐去撿了好些帶回去給老媽媽。百味坊的山上便有幾日總是飄著白果甜湯的味道。木桐雖聞著香，但卻不是特別感興趣，宮啞倒是一日能吃□□碗。
想到這裏，木桐笑出聲來。
今年地上的銀杏果好似比往年少了許多，葉子倒是一樣金黃，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層，踩上去軟軟的，沒有聲音，也不會留下腳印。
桃林已經變了一番模樣，落花融進了泥土裏，地面上倒是散落著許多被風帶過來的銀杏葉，桃樹上結出三三兩兩的野桃來。木桐還是一眼認出那棵生得頗怪異的桃樹，爹爹就葬在它旁邊，那樹旁的草，長得又高又密。
木桐向著這堆草磕了三個頭喚一聲爹爹，又磕了三個頭喚一聲美人爹爹，然後起身盤腿坐下，將笛子橫在嘴邊。
一股生疏的感覺湧上心頭，木桐頓了頓，還是吹出了聲音，漸漸地，笛聲如同水流一般自然地流淌出來。
原來有些東西，實在是不容易就這樣忘掉的。
一曲畢，木桐咂咂嘴，十分清冽……舌頭淡淡地發硬……好像還有一絲極淡極淡的怡人的味道裹挾其中。
好久沒有嘗到了，木桐很珍惜地細細品著。
正小心尋著這一絲味道，突然有歌聲響起，自銀杏林方向傳來，十分清越悠揚，雖聽不清在唱什麽，但木桐感覺自己的味蕾和神經一起震顫起來。
甚美！甚美！
木桐有些驚異地緩緩起身，向銀杏樹方向小跑去，想去瞧歌聲的源頭。歌聲未止，突然一大團金色的銀杏葉翻滾著隨風飄落。
可是此刻無風啊……木桐覺得有些詭異，放緩了腳步，最終立在原地。
那一大團金色的不明物體撲棱著落在地上，歌聲突然就停了，好像還有什麽灑了一地。木桐遠遠望去，居然是一只大鳥。還從來沒有見過生成這樣的鳥……是它唱的歌？
木桐十分好奇，瞪大了眼睛繼續往那邊走去，走近了，看得也更清楚些。
這鳥並非是純金色的，它頭頂生著數根長長的紅毛，還有眼睛周圍、翅膀前端和長長的尾羽端部也都是如火焰一般的橙紅色。它正撲棱著翅膀將地上剛剛灑了的什麽東西聚到一處，木桐瞇眼看去，原是一地的銀杏果子。
木桐將笛子橫在嘴邊，又吹起剛剛的曲子，沒想到居然真的吸引了那大鳥的註意。它將頭擡起，歪著腦袋聽了一會，便張開尖尖的嘴唱和起來，歌聲無憂無慮，清新動聽。
木桐無比激動，不知不覺吹得越來越快，那歌聲便也更加歡快，木桐舌尖那美好的味道愈發濃烈，快要從他的嘴裏溢出了……
這味道一直持續了好久，直到一曲終結，才緩緩變弱，變淡，直到消失。
木桐無聲地笑起來，好久沒有笑得這麽開懷了。他慢慢向前靠近，生怕驚動這不知來自何處的美麗生靈。那鳥兒已經昂頭一邊蹦跳一邊撲騰起翅膀來。因它的翎羽華麗，通身的氣派便顯得十分尊貴。
木桐現在離它只有二十幾步遠，中間還隔著幾棵桃樹，但他實在不敢再往前走了。
誰知這鳥兒扇著巨大的翅膀，突然將自己包裹住，搖身一變，竟變作一個身材嬌小微胖，臉盤圓圓的姑娘來。
這姑娘眼神清澈，五官精致，傻傻甜甜地咧嘴笑起來，露出一顆小虎牙。她的眼睛笑成了兩個月牙兒，披散著頭發，頭發竟是玄色。她著一身杏色襖裙，繡著樸素的花樣，襯得她膚色愈發白起來，瞧著十分俏皮可愛。
木桐看傻了……這……這妖孽，居然這麽輕易就變做人了？想想自己挨的那一道天雷，木桐有些淩亂……
姑娘蹦跳著靠近木桐，眨巴著眼睛問：“你剛奏的曲子，是《小放牛》嗎？”
木桐正發著楞，待反應過來，正要回答，那姑娘卻被桃樹上的野桃吸引住，轉身跑去摘桃吃了。
她用手隨意搓了搓桃子上的毛就開始啃起來，一口氣啃了好幾個，木桐哭笑不得，卻又覺得她自在率真，只好放大聲音回答著“是”，想拉回她的註意力。
“這可是我頂喜歡的……”姑娘吃著桃子，不小心把頭發吃到嘴裏，便將啃了半邊的小野桃扔了，折了個桃枝，理了理頭發盤起來，又像小孩子似的拍拍手上的灰，突然想起了什麽，居然露出羞澀的表情，“你能幫我個忙嗎？”
等木桐點點頭答應了，姑娘才繼續眨巴著眼睛說：“借用一下你的衣擺，我的果子……我不太方便拿許多……”
姑娘說著，指指那邊灑了一地的銀杏果子。
木桐跟著姑娘走過去，將衣擺撐起，看著她一把一把抓著放上來。
終於拾得差不多了，她擡起頭看著木桐笑笑。木桐掂了掂，還挺沈的，突然就想起從前撿白果的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，十分懷念，想著這姑娘也是要帶著這果子回去去了果皮制甜湯罷。
誰知，姑娘彎腰拾起地上的最後幾個銀杏果，連皮帶核囫圇送到嘴裏嚼起來，木桐再次淩亂了……
對啊……她畢竟……是鳥啊……
“你住在哪邊？”木桐想著她拿不了，不如送一送罷。
“樹上啊。”她一邊大嚼著銀杏果一邊仰頭看著木桐回答，表情十分理所當然。
木桐實在不知道要作何反應，只能反問道：“那……現在去哪邊？”
“我先跟著你罷。”
“你跟著我做什麽……”
“你一會兒有什麽要緊事嗎？”
“我……我一會確實沒什麽事……”木桐素來是個憨厚的性子，總是有什麽答什麽，沒說幾句話就已經被她繞進去。
“既然這樣，我便先跟著你吧。”姑娘吃完了手上的，又在木桐兜著的那堆裏抓了一把，然後一個個送到嘴裏嚼著。
木桐覺得這姑娘說話好生奇怪，繞來繞去還是沒有回答到點子上。不過他本就好性，於是便哭笑不得地兜著一堆銀杏果領著她走上回小木屋的路。
山間秋色甚美，以前總是和宮啞在林子裏瘋跑玩耍，山前山後都跑熟了。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靜下來仔細觀賞，原來從前竟忽略了許多美景。即使是同一處的景色也是一直在變化著的，一年四季的變化，還有每年的同一個季節也都是不一樣的。
木桐邊走邊瞧，入了神，沒註意到衣兜漸漸輕起來。而一旁的姑娘也不說話，只顧著吃，離小木屋還有好一段路呢，方才沈甸甸的一堆竟全都吃完了。
姑娘看木桐還牽著衣角出神地欣賞著秋景，忍不住笑出聲來，說道：“你還真是容易認真起來啊。”
木桐這才註意到自己正認真地兜著一團空氣，便趕緊松了手，尷尬地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浮灰，他沒有惱，只是有些羞澀地對著姑娘笑了笑。
木桐尷尬的樣子引得姑娘也笑出聲來，她猶豫了一會，還是忍不住逗他說：“小娃娃，我可是老早就認識你了。”
她原以為木桐會因為被一個模樣年輕的姑娘叫做“小娃娃”而氣憤起來，不想他並沒有，只是呆楞著迷糊了一會，便停下腳步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一樣，一臉認真恭敬地問道：“方才失敬了，不知前輩如何稱呼？”
她大笑起來，覺得他實在憨直，回道：“我是凰女。”
說完瞪著眼睛瞧木桐，看他沒什麽太大反應，於是又拿腔捏調地繼續說：“吾頗愛音律，故而一直棲在‘百味坊’附近,常見你幼時和那小女娃一起練笛子。”
說這些時，凰女臉上露出一副倚老賣老的神色，但這神態在她臉上顯得十分別扭。她見木桐露出驚訝的表情，終究沒憋住，又恢覆了一臉孩子氣，輕快地說：
“‘百味坊’有鳥雀和我說向東有一座荒山，十分隱蔽，長了好大一片梨樹林子，那裏結出的梨子甚甜美，且又無人煙，只一個好脾氣的半仙隱居在那裏，因此我便急慌慌去討梨子吃了，沒想到來去一趟回來你都長這麽大了。”
木桐聽她說了這許多，依然不知要如何稱呼她，不過猜測面前這位或許是從前聽說過的神人仙子，難道要稱呼“大神”？
木桐呆在那裏為難。
凰女並沒有註意到木桐的為難，自顧自繼續說起來：“你是叫‘同書’吧，我聽那小女娃一直叫你‘同書’的。”
“晚輩……姓木……名桐。”
“哦，好吧。”凰女隨意記下，又自顧自說起來，“你可不許這麽拘謹，英招和我說，人間和天界不一樣，是按照長相分年齡的，你看起來和我年歲相仿，那便是同歲了。”
她見木桐有些疑惑，又滴溜溜轉著眼睛補充道，“英招是我在天界最好的朋友，他常常來人間找一些珍奇植物，還常常給我帶一些人間的珍饈美味呢，不過後來倒引得我自己來人間尋了。”
凰女的話驗證了木桐對她身份的猜測，也勾起了他的疑惑和好奇，便忍不住多問一句：“那天宮是怎麽分稱呼的？”
凰女又爛漫地笑起來：“我也不知道，我向來記不住這些規規矩矩的東西，不過除了我的好朋友英招，天宮裏就是須發雪白的老人，都總要稱呼我凰女姥姥的。”
見木桐一臉驚訝，凰女立刻補上一句：“我可不喜歡被叫做姥姥。”
一想到天宮裏那些人對她恭恭敬敬的樣子，話都不能好好說上幾句，凰女就覺得憋悶得緊。
其實凰女雖是與天地同歲的靈獸，但每五百年便得經歷一次涅槃，如此就將之前的事忘得一幹二凈，所以每一次在天界涅槃醒來，從她的視角看來，算一算時間，自己在天家也不過是個修為不足，略通術法的小仙。
她的性格也天生同小孩子一般爛漫不拘束，但卻被生生套上了個老態龍鐘的身份，這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。因著她尊貴的身份，無人敢與她多言語，於是便也無人敢和她細說這五百年必遭一次的劫難。
英招是天宮花果園的看管，她常愛跑去找英招討果子吃，一來二去便和英招熟悉起來，時間久了，也終於有了英招這個無話不談的好友。英招是個重情義的性子，卻正因為心疼凰女的天真無憂，也將涅槃的事壓下不談。
凰女每每涅槃之後，什麽都忘了，愛吃什麽卻源自本性，一點都沒忘。於是再去花果園，再遇到英招……幾萬年過去了，世間滄海桑田，凰女也不知多少次忘了自己是誰，但卻得了如此一個老友。
已不知是過了幾個五百年，在向英招倒了無數次苦水，說天宮如何如何無聊後，英招終於提出她其實可以去人間看看。
人間四時之景不同，樂亦無窮。但人間也很危險，需得隱瞞身份，好好守人間的規矩。
凰女期盼許久後的某天，英招早早做完花果園的差事，借著去人間尋珍奇植物的由頭，帶著凰女一同前往人間。
因職務的緣故，英招時不時會來人間收集琪花瑤草，因此對人間還是頗為了解的。初到時，英招苦口婆心和凰女說了許多相關的禮儀習俗，她只有一搭沒一搭地記著，卻也做得不錯。
凰女實在喜愛人間熱鬧，吵嚷著要長長久久地在人間生活下來。英招打心底希望凰女能開心，便表現得十分支持，囑咐了幾句後便獨自回天界了。可英招明面上已經回了天界，暗地裏卻一直幫凰女計算著時間，也留心著她的動向。
轉眼幾百年過去了，人間的美食、音律、趣事依然讓凰女愛都愛不過來。她遵照英招所說，雖喜愛在林密人稀處現出真身，同鳥雀嬉鬧棲居在一處，但往往只以人形示人，更是絕不輕易提起自己的身份。
但看著這個小時候便時時被那個小女娃欺負，如今雖已長大但依舊憨厚的少年，凰女並不覺得需要有什麽戒心。
更何況，能吹出這樣好笛聲的人，哪裏需要以戒心相對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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